瞬間的痛楚來自右手食指頭,那時只覺得一陣劇痛,泥血染紅成一團,明顯感覺指甲已經迸裂半黏半脫落,我驚訝得忘了哭喊,驚惶無措。一旁玩伴阿麒見狀,趕緊衝去不遠角落,扯拉正專心拔豬母草的我阿嬤的衣角。阿嬤耳聾得嚴重,對伊而言,什麼事都遠不及飼養的那一窩大大小小三十餘隻兔子的溫飽來得重要。被矮牆上突然掉下的宣傳砲彈厚實的彈尾封蓋砸到手指頭,那時我正蹲在牛舍旁的菜園一角,專心清除阿爸從田裡挖出來爆裂過沾滿泥土的宣傳彈殼。把泥土刮除乾淨,賣給收破銅爛鐵的「好吃糖阿伯」,可以索取多一些的麥芽糖。
阿嬤拉著我一路狂奔到村子南端的衛生連,正在喝茶看報的年輕醫官丟下報紙,立即為我消毒止血、縫補包紮砸傷的手指,一旁的連隊「葡萄長」見我勇敢忍住疼痛、沒有大聲哭鬧,送我一小紙包葡萄糖粉作為獎賞。小學三年級發生的這個意外,不大不小,剛好足夠我往後一生漫長的懸念與懊惱。勉強長出的新指甲,終究成了缺憾,怎麼看就是不完整的一片畸形指甲。多年來不知不覺養成了以左手掌覆蓋著右手指的習慣,隱匿殘缺的食指指甲成為不經意的自卑與印記;關於戰爭、島嶼和童年。
在島嶼出生、既沒趕上古寧大戰、連「八二三」那場轟轟烈烈的戰事都沒沾到邊,不知這是生命中的僥倖或者不幸。大我三歲的鄰居哥哥有一個貼切的名字,叫「洞養」,他是戰爭期間,在幽暗溼濡的紅泥巴防空洞裡聲嘶力竭呱呱墜地,在砲火與煙硝彌漫的暗黑裡,靜默承受烽火餵養的小孩。其實又何止洞養,民國四十七年前後,陸續出生於砲戰期間的左鄰右舍小娃兒不下十位。看來,即使身處烽火戰亂,村人們傳宗接代的堅定意志從不怠惰。或者是,一旦身處這樣的亂世裡,除了溫飽一家老小肚皮的重責之外,人們再也找不到災難之外僅有的生活樂趣了吧,培養感情,並且製造後代。為了祈求小娃在成長中躲避包含砲火、飢荒、疾病等困境,平安保命,依循老一輩的習俗,替小娃取名阿貓、阿狗、阿雞、扁頭、歪臉、翹嘴、憨呆的再平常不過了。幸而,這批遭命運詛咒的戰爭世代,在往後的生命歷程中並沒有被戰亂襲倒、頹然一生,大多學會刻苦耐勞與容忍。戰後,當他們不得不遠離島嶼,往異地拚搏、拓展各自的人生時,那些窘困動盪的生長背景,究竟成為奮進的動力或是難以抹滅的暗黑陰影?無人知曉。
戰爭結束了,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從不曾消逝過。冷戰的氣氛籠罩著在島上的整個少年時期。每日清晨前往學校途中,騎著單車氣喘吁吁攀上「湖南高地」陡坡,天氣好時,站在坡頂可以清晰無礙地聽見彼岸的雞鳴狗吠,以及兩岸各自充滿政治較勁的心戰喊話。站在坡頂上,遠眺綿延無際、心繫的大陸山河,一水之隔,卻有著不共戴天的莫名仇恨。
嚴格說來,我、父親、祖父乃至曾祖父輩之上,都是土生土長的金門人,宗族族譜的記載則溯源到遠古的周朝之後,歷經千百年才輾轉遷移至閩南沿海這塊番薯大的島嶼,耕植存活傳衍至今。若不是民國三十八年國軍部隊退守島上,島嶼順局勢被劃為自由正義的一方,硬生生斬斷了與大陸的血水脈絡,那原本往來金廈海域小本經商的我二舅、大姨,就不會在戰爭爆發時,誤判情勢來不及逃離,硬被阻隔於廈門港。此後望眼欲穿,一晃半個世紀,卻回不到咫尺天涯的老家。2005年秋天,偕同父親母親、小姨和小舅舅赴廈門探親,穿越過感傷的禁忌海峽,再見面時仿如隔世,憑空消失了五十載歲月,青春換白髮,不復重返的世事容顏,姐弟妹們哭擁成一團,而思思念念的外婆早已塵土灰飛。
戰爭從不乏論辯,起事者、抵禦者各有立場,然而戰爭引發的痛楚與傷殘注定兩敗俱傷,勝與敗的意義已經不大。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未親身經歷戰爭,但在往後的人生裡,受戰爭或因戰爭而難以擺脫的陰影,除了當時留下的傷痕印記,影響所及,遠遠超過直面戰爭的衝擊。少年期在島上經歷的那些瑣碎片段記憶,緊峙而鬱蹙,像一頂巨大隱形的罩子,雖看不見形影,但你知道它一直一直都在。
小時候,只要站在老家前廊,一抬眼就看見前方「下間」後廳右廂房那缺了一角的燕尾屋脊,硬生生被切斷的天際弧線。老阿嬤每回噙著淚水回述戰爭那時,新婚才屆滿一年的堂四叔、嬸以及他們的新生女娃,被炮彈擊垮的廂房活埋。村人們冒著煙硝挖開瓦礫時,一家三口緊緊摟在一塊,成為烽火下的亡魂。叔公及嬸婆承受不了打擊,黯然棄守家園,配合政府的遷台政策,成為整個家族唯一遷離島鄉的一房。是逃避還是難以承受之痛?
一直到現在,每回返老家,仍習慣性地站在簷廊下,透過天井,仰望前方下間右廂房那道缺陷的屋脊。民國六十年代,遷居台北的叔公交待父親,把後廂房稍事修整,當作小孩書房或倉庫都行,總比荒廢傾倒了好。彼時經濟條件差,為了省錢,父親找了鄰居金樣哥,兩人進城採買了磚瓦、角材、水泥,把殘破的廂房修補了起來。只是原本紅磚屋頂,成了灰色的水泥瓦,漂亮弧線的屋脊燕尾,砌成了一道直挺挺的水泥矮脊。叔公輩三兄弟合力建蓋的大厝,一度是村子南端最氣派精緻的雙落大厝,戰爭毀了大厝,毀了家庭,也撕散了一個家族香火的延續與傳承,散落他鄉。如今偶爾收到紅白帖子,除了長輩的名號,大多數新生代堂親名字竟然感覺陌生而疑惑……
小學旁的民眾服務社,是除了學校以外,我所能吸收外面世界訊息的僅有來源。拜冷戰所賜,整個童年被困在這座一百四十平方公里的邊陲島嶼上,安身立命。以海上長城、反共前線自詡,既扛負著「反攻大陸、捍衛台澎」重擔,還得維持「日日求新,時時備戰」的警惕。但年少的我只能日復一日、重複翻閱著每周更新一回,從台灣運來的報紙雜誌。若是碰上氣候因素,補給中斷,長達數周甚至個把月。每天傍晚下課,我不死心的前往民眾服務站,一再重複翻閱架子上三分被翻爛了的報紙,盼望著會不會有意外的驚喜,突然出現新的訊息。
民國六十年代,光是村子的小學就有將近五百位學生,是島上人畜最興旺的時期。大家都一樣清貧,所以日子都過得一樣踏實無憂。都堅信在偉大的蔣公領導下,終必達成反攻大陸的神聖使命,讓青天白滿地紅國旗飄搖神州,讓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十萬大軍守護著整座島嶼,無論到哪都是綠油油的阿兵哥;馬路上田地間、籃球場電影院、冰果室小說出租店、撞球間……想像得到的角落裡,最不缺的就是阿兵哥的喧囂與汗臭味。學校旁的公園矗立著一座三層樓高的精神堡壘,是拍照留影的重要地標,人人都在那裡留下身影;開學、假日、約會、合唱團比賽得獎、畢業典禮、以及阿兵哥放假或即將退伍……當然這和村子裡唯一的照相館就在公園旁有絕對的關係。那是我六叔經營的店,美麗的六嬸在七年間連續生了七位漂亮大眼睛的女兒,成了照相館最吸睛的活招牌。每逢周末假期,從一早照相館還沒開門到晚上結束營業,店裡店外永遠擠滿慕名「七仙女」而來的豬哥大兵。六叔原先還怨嘆膝下無子繼承照相館大業,沒料到因女兒火紅了照相館,更甚的是,在年近半百時蒙老天爺恩寵,硬是賜了他夢寐以求的小太子,為此,照相館打折優惠整整一個月。
公園旁的金西戲院、小吃舖、介壽台與大廣場無疑就是西門町了。那是金西守備區部隊移防、操練演習、武檢校閱的重要基地,也是每逢春節、端午、中秋節慶時例行的勞軍活動場地,每回都熱鬧空前,除了一車車阿兵哥卡位在先,鄰近村莊老老少少慕名趕來看大明星的人群,老把廣場擠得透不過氣。那當下似乎大家都把「日日求新,時時備戰」的守則拋得老遠老遠。
國中畢業時,受到美術老師的煽動,說服大字不識的父母親,說去台北唸一所只要畫畫不用念書,而且可以兼職工作賺錢的學校。開學初期,班導師要我上講台為同學介紹戰地生活,我驕傲的細數在金門親眼見過的名人如:蔣經國先生、楊傳廣以及鄧麗君、鳳飛飛、蔣光超、青山、甄珍、劉家昌、甄妮、高凌風、林青霞等超級巨星,同學們都噓我唬爛。有同學則提及金門特產,我那時才知曉,原來家鄉有所謂鋼刀、貢糖、高粱酒等名產。後來趁著暑假返鄉時,專程跑到金城老街找到賣特產的貢糖店,終於認識了聞名的金門貢糖,開了土葷。(待續) (中國時報/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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