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知道陳校長的《水清木華,清華的故事》已經要出增訂二版了。可惜我因病無法出席新書的發表會,十分懊惱。
我再三翻閱原來第一版,難以釋手,尤其是它的「北京清華」的部分。在這裏我們可以跟已經幾乎是神話化了的人產生對話。而陳校長因為對人文教育有充分的素養,所以能用最簡潔的筆調把那時代的精神剖析得入木三分,令人神往不已。
這裏只提出一點讀書的心得,來恭賀新書的出版。
陳校長的書中寫到台灣清華的種種,很多都是歷史轉折的樞紐大事,但是他並不忘記一所大學所不能或忘的「美」:建築的,美術的,以及音樂的(用徐志摩語)。他寫了幾篇有關新竹清華校園裏面的「湖」(成功、相思、昆明)的故事。借由湖水的清澈、漣漪或浪漫反射出他對大學理念的想像。
湖或池是傳統中國學校所必備的元素,襯托的是知識和品德互為主體的理想。所以中國古代的地方學校總有一個半月形的「泮池」。大學更是如此,稱之為「璧雍」。因為在都城附近的雍水設學,周之以水,像一個祭器的璧(圓形的玉),學生們游息其間,可以親炙教化流行的理想,成就漢代李尤所說的:「神聖班德,由斯以匡」。
北京清華校園與圓明園比鄰而居,實際上本來就是圓明園的一部分,但是從英法聯軍攻占北京以後,圓明園被毀,以致連帶損壞了後來作為清華園基地的近春園(另一個說法是同治皇帝下令拆毀的)。近春園既然被毀,園中原來有的設施當然也被破壞殆盡。其中包括了一個蓮花池。所以到了清華學堂成立,接收近春園的遺址時(1911年),這地方已經談不上有什麼蓮花池了。朱自清來到清華的時候(1925年),這裏的荷花池更是非常荒廢,正如他在「荷塘月色」(1927)所說的:「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
看起來,這個荷塘對於讀書的學生應該是沒有什麼可以吸引人的,即使月色下的荷塘上,「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它也應該不是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這種情形要到1979年,中國改革開放,清華大學拆掉了圖書館門口的毛澤東雕像,同時整頓了近春園,蓋了一座荷塘月色亭,並造了朱自清和吳晗的雕像,這才開始有相當的讀書氛圍,和學以為己的氣派。然而,朱自清寫「荷塘月色」的時候,這個地方在我看來,是很難引發人們浪漫遐想的荒涼園子,他寫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在清華園正前面的荷塘?
清華的名字如同陳校長所說,一般都認為源出東晉謝叔源的名句:「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謝氏所寫的是一個叫做「西池」的地方,我們現在已經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應當是在南京),但是他的名句卻被歷代文人傳誦,激發人們對花園的愛戀。傳說康熙皇帝就曾經寫了一個牌匾,「水木清華」,送給皇三太子,祝賀他新蓋的園子(清華大學官方的說法認為它是咸豐1852年的御筆)。後來這個牌匾就一直留在這裏。
雖然園子的大小和名稱有多次的改變,一直到咸豐二年(1852)才定名為清華園。但是它在義和團動亂的時候(1900)被政府沒收。從此清華園被荒廢,直到1909年才由新設立的「遊美學務部」接收,成為現代清華大學的中心基地。
這就是清華大學常常被稱為清華園的由來,而清華園也從此「水清木華」,重新恢復了一定程度的繁榮。
1925年以後,清華正式招生,從此有了學生出入,弦歌聲起,而校名也定為「國立清華大學」。從此以後的25年間,清華園在許多人心中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清華園最重要的建築物懸掛了那一幅流傳了超過兩百年的「水木清華」,以及一個幾乎一樣出名的對聯:欄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化,無非凡境;窗中雲影,任東西南北,來去飄蕩,洵是仙居。
就在這個令人難忘的清華園前面,有了今天清華大學的最多人回憶的荷塘。
例如1925年的一篇叫做「荷花池畔的生活」就這麼說:
到了冬天的時候,樹木都禿了,… 每天下午,教職員,學生們,到此溜冰。冰場上人來人往,遠遠望去,如鳥雀飛掠。
可見這個池子在冬天是可以溜冰的,應該是一個有活水流通,有人活動的地方。
1925年是朱自清到達清華的那一年。於是很多人認為那個真正引發他在月夜發出「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的荷塘,實在非常可能就是那個掛有「水木清華」匾額的亭子(叫做工字房)前的荷塘,而不是已經荒蔓的的近春園荷塘了。
解放以後很長久的時間,近春園的樣子沒有什麼改變,也因此很多人想當然爾地認為那個讓朱自清寫下流傳久遠的「荷塘月色」應該就是當年唯一僅存的、讓人們流連的清華園的那個荷塘。 1979年以後,因為長年荒廢的近春園荷塘修復開放了,於是有人認為這個荷塘才是朱自清所寫的那一個。這個問題竟然演變成清華大學的「八大怪」之一。
我是個文人,文人就是好事,所以花了一天的功夫來耙梳這個問題。我的結論是當年走在陰森森的荷塘旁邊、幾乎失眠的朱自清走的應當是那個近春園荷塘,而不是清華園的那一個。我很高興發現清華大學官方的立場與我的看法正相符。
北京有很多的花園,而且改名或遷徙的情形屢見不鮮,所以考證起來非常困難。這就使得我對陳校長那種孜孜矻矻,努力閱讀那麼多文史作品,而對清華的歷史有那麼驚人的把握,佩服不已。 他很謙虛地說他不是專業的史家,不是以「嚴謹修史的方式」來寫作這本書,其實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行政工作繁忙,沒有時間做更為系統的研究工作,他根本可能會把他這本書寫成為清華的正史了。我上面說了,將來寫清華歷史的人,大概他們都逃不掉陳校長立下的基調。
最後,或許應該多說一句:1927年,當朱自清在寫他的「荷塘月色」的時候,清華有名的國學導師王國維自殺了。他選擇了有名的頤和園的昆明湖自沉。王國維為什麼這麼做,歷來有很多的說法,不過有一點大概不會有錯:清華園的景色本來就與頤和園非常相似,只是清華園的荷塘水深只有幾尺,這是淹不死人的。
王國維死的那一天本來已經到了學校,但是轉了一下之後,卻又雇了車到不遠的頤和園,在那裏選擇自殺。這就完成他所追求的生命最高的「境界」。
幸好酷愛叔本華悲觀哲學的他做了這麼一個選擇,竟免去了清華大學的湖少了一個被玷污的命運了。(中國時報/李弘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