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月之間,幾位學界、藝術界的大師相繼過世,先是黃永松,繼之齊邦媛,隨之張照堂、傅申、歐豪年,引起文化人不勝唏噓,深深感嘆「一個時代正在過去」。那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呢?重新凝視他們生平的貢獻,以及懷抱的胸襟,我們將會看見存在其上更為動人的精神,以及處身立命之道。
跨越兩岸傳承燈火
齊邦媛先生因為戰亂,少年即從東北流離辭鄉,輾轉過重慶、樂山,一邊躲警報,一邊讀書。在戰火烽煙裡,打下深厚的文學根底。抗戰勝利後她到台灣工作,一生奉獻給教育。她不僅注重台灣文學的外譯,讓外國學界得以看見台灣,更注意中學國文課本的修改,務期讓當代文學創作可以分享給年輕學子,體會創作的喜悅。
齊邦媛是一個典型,在1949的漫天戰火中,渡海來台的30幾萬知識分子因台灣高等學府太少,無處可教書,只能高成低就,先尋找師範學校或中小學落腳安定下來,把杏壇當成傳道授業的所在,盡其所能,讓中華文化得以傳承。不僅是齊邦媛,那時多少文化人、藝術家、大學者,一邊感嘆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一邊在民間默默傳播著文化的燈火。
俞大綱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台灣重建藝術教育,在大學教書之外,盡力傳授戲曲、民俗、舞蹈、音樂等。他的弟子,包含了後來影響深遠的1970年代藝術家、創作者,如林懷民、蔣勳、黃永松、奚淞、邱坤良等。因為他們的傳承與創作,中華文化不再花果飄零,而成為不斷傳承、創新,開枝散葉的花園。林懷民創立「雲門舞集」已逾50年;黃永松與吳美雲創立《漢聲》雜誌,為台灣重視地方民間文化建立典範。在1970年代,台灣退出聯合國時,他們在一股孤臣孽子的悲憤無助裡,以在地踏實的報導,找回自信、飽滿、優雅的民間文化。
此外如姚一葦先生,則在美學研究與文學評論上建立典範,鼓勵培養了新一代的作家,如陳映真、尉天驄、白先勇、黃春明等。他們屬於同一時代的文化人,都是在文學藝術上各有成就。不僅是知名的幾位,更有無數不知名的「1949渡海傳燈人」,在各個教育領域開枝散葉。傅申先生之於書法創作與研究、古文物鑑定上的專業,舉世無出其右者。歐豪年先生之於畫藝傳承,授業弟子滿天下。
超越政治悲憫胸襟
然而,在傳承的意義上,不僅是專業藝術領域、學術傳統,更深厚的影響毋寧是一種文化胸襟。黃永松以桃園客家子弟的身分,不僅在台灣,更到大陸展開文化根脈的保存,舉凡手工藝人、建築、老屋、民藝、剪紙、植物、婚俗、自然生態等,莫不作為最寶貴的文化資產,加以記錄保存。他的用心與愛心,感動了無數人。大陸無分各界,一談到黃永松,莫不豎起大拇指,感佩讚譽。張照堂則為台灣留下早期影像紀錄,包括民俗、廟會、農村、自然生活等,也教育了許多後來在攝影界貢獻良多的學生。
從俞大綱、姚一葦、齊邦媛、歐豪年、傅申,到黃永松、張照堂,一代代的文化傳承自有超越時代的大胸襟。而正是這種大胸襟,讓人可以超越政治、超越種族、超越語言,帶領文明走向更高的境界。無論從廣布於大地的民間智慧,或歷史敘述的謙卑與悲憫,他們都不是可以用本土或中國、新或舊時代來區分的人物,他們的辭世原該有更多的關注,更何況他們的一生絕大多數時間是在台灣過的,在台灣,他們都曾扮演過重要的文化角色。
作為個人,當我們看見這樣的生命典範,即使世局紛亂、仇恨當道,至少在我們心中,仍有「人之所以為人,文明之所以為文明」的一盞明燈,看清自己的座標,看清生命價值的所在,以更大的胸襟,更長遠的關懷為志業,傳承並創新先輩們留下來的文化遺產。
事實上,當前世界局勢正日漸走向分裂孤立,反全球化的風潮讓美、歐、亞陷入更為分裂而難以治理的困境。今天,當我們追念著這些文化前輩的生命典範時,我們更要學習的是他們的文化胸懷。兩岸之間,如果能以文化深度傳承的胸襟互相對待,彼此敬重,拋開政治意識的分歧,而以文明傳承人的共同情懷互相扶持,兩岸或許會找到寬廣的解方,而這紛紛擾擾的世界,也會看到新的曙光。(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