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若到台灣去,帶我逛逛妳們的夜市吧。」零下二十七度的寒風刺骨,而他這句話說得突兀。
我與他並行於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上,相較我凍得直打哆嗦,他顯得怡然自得得多。這也難怪,他已在這個地方生活三年,而我暫且旅居,自然無法習慣。那是即將離開哈爾濱的最後一周,一月的東北氣溫嚴寒,我卻仍貪戀聖索菲亞大教堂與中央大街的美貌,非得拉著他與我再走上一回。我一面咬著馬迭爾冰棍,手裡拿著溫熱的麵包,一邊發抖地走向松花江畔。
他特別喜歡王家衛
而後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帶我逛逛妳們的夜市吧,聽得我莫名其妙。哪來突然的想法,中央大街基本連夜市都算不上。好歹你也說,帶我逛逛妳們台北的信義區吧,還比較「搭嘎」些。正這麼想,還來不及開口,他又接著說道,「妳知道嗎?我特別喜歡王家衛的作品就是這樣。」聽得我又是一陣糊塗。
這又跟王家衛有什麼關係?認識這個人將近半年,縱使他時常與我談天說地,聊國家社會,又談哲學思辨,但,我總覺得自己從未真正懂他。
「王家衛說,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看著我疑惑的表情,他才慢條斯理的解釋道。「而妳離開之後,我若對妳念念不忘,追著妳到台灣去,妳得帶我去逛夜市,懂嘛?」他轉身向我,也不顧我那正咬一半冰棍的呆愣表情,神色正經地對我說道。
我心中一顫,卻只能不動聲色。「好吧,你若來了,逢甲、淡水、士林、花園任你挑,行了吧?」我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那些是什麼?」他露出疑惑的眼神,不一會又聳聳肩說,「罷了,總之, 我一定會去的。」我聽了又是一陣無語。
在夢境中的哈爾濱
與男孩相識於四年前的哈爾濱工業大學,那年我遠從台灣過去當交換學生,而他則是當地的本科生。整整半年的嬉戲遊樂,沒讓我們間發生什麼,卻是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最後一刻,他要我向他承諾,他若來了台灣,我得帶他逛夜市。這缺乏浪漫情愫的諾言,在我飛回台灣的那刻,幾乎被拋諸腦後,卻始終不曾遺忘。
後來我出了社會,而他依舊在學,我常常感覺我與他之間逐漸疏離,是他曾在實習時致電予我,問我過得好嗎?而我再也不能夠,與他分享我在工作上的情緒置換與複雜感受。就像在夢境中的哈爾濱,仍舊如此嚴寒而緩,我卻已經離得太遠,遠到連他都一併隔絕。
直到兩年後的那日,他突然傳來微信信息,僅是短短一句:「嘿,申請上台灣的研究所了,看來妳得照顧我了。」關於這個人的所有回憶,就這樣突然間湧上了我的心頭。我按捺下心中的激動,只是在信息中簡短寫著「等你過來」。多麼矛盾、多麼期待,就怕與他的重逢 ,終究沒有發生。
印象中他始終穿著那件深藍色的羽絨服,搭配深色雪靴、雙手插袋,在哈爾濱蕭瑟的天候裡,揉合成靜默的光景。不料再次相見,我們在溽暑的八月台灣,他換上了黑色吊嘎,搭配短褲、拖鞋,很是「台味」,而我也換上了一深淺色無袖洋裝,站在全然陌生的交通大學校園內候他。一見面,倒沒有什麼尷尬,只是有幾分違和。他便這樣乘上我駕駛的座車,一路南下,到了我所居住的台中市
兩人漫無目的地開著車,他才悠悠說了句,走吧!我們去逛夜市。我望了他一眼,就這樣沒來由地笑了出來。闊別四年,當年的承諾還在,而我們始終未曾忘卻。
味道跟大陸全不同
走在逢甲夜市擁擠的人群中,我還覺得一切如此不真實,他卻已經 津津有味地嘗起了臭豆腐、炸魷魚等台灣小吃。「我就知道,肯定是這個樣子,我們大陸人真是從小被騙大的。」他一面吃,一面有些憤慨地說,我挑眉向他,他又接著說道:「我們大陸的夜市,只要標榜台灣小吃,像是手抓餅或是臭豆腐,通通都特別貴,但是我今天一吃就明白了,這味道完完全全根本不一樣。」我聽了只是笑,倒不覺得意外。想當年我在哈爾濱吃的「台灣蚵仔煎」,那味道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你到底是在看什麼啊?看著他仔仔細細地觀察每一個攤位,拖慢了行走的速度,我才好奇地問道。而他指著攤位前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湊近看,才發現是一個支付寶條碼,連我都感覺驚奇。「真沒想到,連台灣的夜市都能掃支付寶,真方便。」我都沒發現到的細節,他這個外來遊客反倒更加細心,我靜靜地和他分享,近年來許多攤販業者為了爭取陸客生意,如何積極設置行動支付裝置;同時也順道解說了下,目前當地縣市政府的政策目標,與現行輔導作為。
就這樣和他一同走著、吃著、聊著,即便身處不同地域,我倆也與四年前大不相同,我卻突然體切的回想起那個在中央大街的夜晚,在寒風中他曾向我保證,他一定會來到台灣。那片刻的時空錯置,讓人一時之間失去了現實感,看向周遭嘈雜沸騰的人聲、街景,突然不可置信,我們已經履行了當年的承諾。
「已經帶你逛了台灣的夜市,現在該換你告訴我,台灣夜市有什麼特別的了吧?」回神後的瞬間,輪到他吃臭豆腐吃得滿嘴都是、神情呆愣,我突然回過頭來,面帶笑容問他。
「我特別喜歡王家衛的作品就是這樣。」「蛤?」「沒有啦,我認真說,台灣的夜市跟大陸的還是不一樣,整體比我想像中更乾淨,更有素質。」他清清喉嚨,又繼續說:「食物好吃、道地,又能刷支付寶,也讓人很驚喜。」
最重要是這裡有你
我點點頭,沒有多回應什麼,而後他也跟著沉默,與我一起繼續走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又淡淡的說了一句。「最重要的是,這裡有妳。」
走回逢甲夜市的起點,汽、機車聲呼嘯而過,我沒聽得太清楚,卻沒遺漏任何信息。那一夜在中央大街與我並行的男孩,如今就在我的身旁。不一樣的是,這次我不會離開了,而他也會暫且留下。
(張雁雯/台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