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位在美國念書的大陸女學生,在畢業典禮上發表了一番演說,大意是美國的制度比中國大陸好,連空氣都無比自由、比大陸清新,下飛機之後不用戴口罩,這番話在網路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大陸網民們群情激憤,集體炸鍋,把那位女生的一切身家資料人肉搜索出來。
民眾集體的情緒反彈,把滿腔「愛國情緒」和「不甘受辱」的民族自信心全部發洩在這個女生身上。事件的最後,這個女生在情勢所逼下,公開發表道歉。
前天晚上有位兩岸研究領域的老師約了同學們聚餐,席間大陸學生與台灣學生約略各半,大家順便聊了最近的禁止同志婚姻被宣告違憲的問題,聊到這件事在大陸會怎麼樣?也聊到了這個女學生演講完態度轉彎公開道歉的事情。
你怎麼能不愛國呢
有個念政治所的陸生對於同志婚姻雖然立場未必相同,但是在女學生演講事件上,卻是一致認為,目前的大陸社會容易受到這種「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的刺激所影響,認為一切對於國家的批評、指教都是不愛國的。
天津的周同學說:「其實這種現象已經變成一種常態了,從小到大我生長過程裡所遇到的多數人都是這個樣,只要被人指責、被人說上幾句,馬上就跳起來跟你翻桌,因為認錯就是輸了,再怎麼樣也要堅持說沒錯,即使自己心裡知道不站這個理,還是要死硬撐到底,用一句你們台灣話說就是『輸人不輸陣』,最多自己回家關起門來清理門戶,但絕不容許外國人說三道四,特別是自己人在別人的土地上說三道四,這樣的事情絕不能容忍,那是漢奸啊、不愛國啊,我們所受的教育裡面,不存在『不愛國』這種選項。」
一個來自上海、專業是社會科學的女生則說:「我基本上同意你的觀點,這種現象確實存在已久,但是很多時候是因為好人不說話,站著理的、看得清的人不說話,所以才造成了那麼多未必明事理的人能夠大放厥詞、掌控了話語權利。我自己先認個慫,我就是那種幾乎完全懶得跟這些人對話的,因為我很強烈懷疑他們根本沒有受過最基本的邏輯訓練,基礎教育或大學教育根本是白學的,整個腦子被洗得那麼擁護權威,愛國至上,但卻用這種一言堂式的方式,逼著所有人用同一種方式愛國,這種『愛國』,說實在的,我只有害怕,沒辦法認同。」
有位學法律的台灣學弟說:「聽過一種說法,用百多年前的受列強欺凌、國仇家恨來強化民族情緒,所以這種在文明、文化、經濟、國威上的各種落後情緒,成了最大、最強的鼓舞民眾成為了一種『想像的共同體』,每個人在基礎教育裡頭都不斷複製、強化了這樣的一種故事敘述。當然,我覺得共同感是可以有的,但是我以為,一個國家、民族的強大,不應該只是經濟力量,也不在於凝聚團結變成一堵牆那樣。而是整個民族的自信心,是能夠強大到包容、尊重不同的意見,能夠接受各種理性或不理性的評判,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當然,對於惡意扭曲的,也是要針對事實去批評。但這種一旦有人說幾句自己國家的不是,就用一整個中國髒話大全集的侮辱文字去問候對方九族,說實在的,這群恐怖的網民總動員,太讓人恐懼了。」
國有諍臣不亡其國
也許大家酒過三巡,也許稍稍放鬆的氣氛讓在座的人都說開了,此時有位在東北讀理工的女生說:「愛國怎麼了?外國人搞不清楚狀況成天在那邊詆毀中國,這不批評嗎?到外國去念書,就在那邊各種羨慕各種跪求歐美收留,最好一輩子別回中國,別來享受祖國的強大。政府管十幾億人容易嗎?現在我們又是世界第二,再過幾年要成世界第一經濟體,全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容易嗎?空氣質量糟也能拿出來丟人現眼,沒有道理家醜外揚啊!不然你們台灣同學說說,那麼多台商、台幹來大陸撈錢,感受到大陸的進步了,成天在那兒說台灣落後,你們心裡舒服不?」
她這話一出,全場人都有點驚呆了,連我在內的幾個台灣學生還沒開始準備好發言,一個北京大學畢業的政治學碩士就開炮了:「你這種觀點完全不站理,純粹情緒式發言,要我說就是像你這種思想,才坐實了所謂的『國強必霸』,好像拳頭大就是道理,以前咱們被外國人欺負怎麼著?如果那樣的行為是錯的,我們現在又怎麼能開始霸凌全世界?用錢是買不到尊嚴的,富而無驕、富而好禮聽過沒?要是大部分跟你一樣的人觀念始終改不了,咱們國家就永遠別想得到全世界 的人的真心尊敬!」
老師微笑不說話,用眼神示意我們幾個台灣學生也別再隔岸觀火。於是一個碩士生學妹就開口了:
「我覺得我是很願意去支持兩岸和平的,在我心裡,我們過去所共同承繼的歷史、文化,都是我們的『共同祖產』,那些東西深深刻在我們骨子裡,絕不會丟棄,但是眼看著現在大陸的強大起飛,因為是一家人,我當然會覺得高興和喝釆,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種唯實力論的說法,也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只要講話帶著批評和責備的意味,好像就是挑刺、搞事,對你們有敵意?你聽過『國有諍臣,不亡其國嗎』?當然,這種現象台灣也不是沒有,雖然總是在說『強國人玻璃心』,但其實說這種話的人自己也是玻璃心,因為自信心不夠,自卑到了極點,必須用整個國家內化成一體,才會感受到自己的光榮,只要一點點受到質疑跟指責,就一個個悍跳起來跟你決鬥了。」
珍惜和平勇敢質疑
而我是這樣說的:「我認為愛國確實就像你說的,不應該只有一種方式,我愛台灣,但我也不想像很多莫名其妙的台獨分子一樣愛台灣,我珍惜兩岸和平,也希望台灣能夠跟大陸維持著合作共榮的關係,但是被逼著愛國,我真的沒辦法接受。有過則改,聞過則喜,那才是我們中華文化的珍貴價值。」
老師最後總結說,他不為這個討論下結論,但鼓勵我們進行這樣的對話,唯有如此,才能夠釐清我們要的愛國,到底是各愛各的制度,還是願意去追尋共同締造的文明未來。那天最後,大家放下爭論,開始唱歌,雖然議題被擱著,但更多更多的疑問,卻存在於眾人的歌聲裡,環繞在我心頭消散不去。
(簡史諾/台灣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