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就像躺在滇南橫斷山脈中的孩子。今年二月我從松山機場離開台北時,就開始幻想,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在101樓下,在台大醉月湖,在高雄西子灣,卻從未想過會在滇南深處,再與台灣人重逢。
大抵能以重逢謂之的都是舊人,在北市生活半年,我也自詡有許多老友:有板橋國民黨基層黨工、有台大哲學系教員,有BOT一樓的教官,遇上都能說上兩句。在滇南小鎮,又聽到熟悉的腔調,自然很快熟悉起來。
五天的行程,三十個人以普洱為起點,從茶馬古道到瀾滄江,從猛梭龍潭到景邁山,行程千餘公里,第一次見識了橫斷山脈的婀娜樣態,也見識了棲居在這裡的人類童年:拉祜族、布朗族、傣族、景頗族、佤族等少數民族,望著大山,不禁想叉著腰大笑:滇南好風光啊。
山在動人也在動
在山中行路,山在動,人也在動。滇南漫記,記人第一。山中的天氣變幻莫測,剛才還晴空萬里,一瞬間便大雨傾盆。大概也沒人想到,一場統獨之辯會在大山裡來得如此突兀。
那日的行程是在景邁山的古茶園,那裡有經過認證的最古老的過渡型古茶樹,路兩邊都是茶樹,我走在後邊和Kimmy聊天,講解老師的聲音有些飄渺。突然稀稀落落的人群開始聚集,人群的嘈雜訊蓋住了講解的嗓音。仔細一聽,原來是大家聚在一起,討論那些讓人敏感的政治話題。
在我們這些陸生中,C最有創見,大談統一之必然必要,只見幾個台生將C團團圍住,C逐漸有些招架不住。後來J又加入混戰,話題還是老話題,歷史淵源、文化認同、政治現實。台生中,Y同學和X同學兀地殺出陣來,表達了不同政見,這邊的C自然不會輕易落敗,又引新例,參與辯論的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多,直到遊覽結束才告一段落。
討論時保持理性
我遠遠觀之,畢竟還是愛聊一些八卦哈哈哈哈,也沒有著急發表意見。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最後有沒有辯出個所以然,但山中此景卻讓人印象深刻,不是因為討論的話題,而是因為這個場景。
這場辯論是純粹的意見交換,既沒有官方話語建構的約束,也沒有政黨競爭時的口是心非,是基於各自學識、閱歷和生長環境下的討論和傾聽,見證者是兩千多年的古樹、石斛花和螃蟹腳,讓人輕鬆,沒有掛念。
兩岸人,這樣一個看似矛盾的概念逐漸在我心中浮現。我們這些人,來自地理上的兩岸,對對岸的民情、政情有一定了解,談論起來也是有理有據,保持理性,不帶過多意識形態,但又有各自之姿態,不卑不亢。
去年在北市半年,我就深深感覺到,無論在台灣還是大陸,大家喜歡站對,喜歡去撕裂,喜歡搞運動,著急地去表達立場,以一種信念去說服所有人,大家為了政治而政治、為了愛國而愛國。因而,與其像許多名嘴尖著嗓子去咒詛某個政治明星,與其在臉書搞表情包大戰,這樣的辯論更有尊嚴。表達意見、傾聽意見、理解對方、尊重對方,這是浸潤在不同語境中的真誠與善意。
在大山裡政治並不總都是主題,兩岸人還在山中趕路。山中行路本應是寂寞的,夏季的橫斷山脈,有些燥熱,似乎釋放了積蓄了一年的能量,蟬子鳴叫得厲害,唯有漫山遍野的茶樹看得讓人心生沁涼,山中旅人倒也和夏蟬一樣,一路聒噪得不行。在車上,在村寨裡,在住處,在飯桌上,談論的還是某某歌星又發新專輯,或者給北市的幾大夜市排個先後順序,或者「一言不合」就拿起相機瘋狂拍,畢竟這樣的方式更容易親近人。
開到白雲中去了
記得在景邁山上,傍晚,九個人嘻嘻哈哈的在山裡散步,拍照,車隊的一個司機大叔開著吉普從旁邊經過,我們見勢將其攔下,讓司機大叔帶我們深入大山,司機也樂得如此,嘻嘻哈哈地將九個人硬塞進吉普車,超載的吉普在山崖邊飛奔,車裡笑啊、唱啊、包攬了整座大山的音響和旋律。見著一處好景,大叔便隨緣停下,讓我們盡情觀瞻、留影。
大概山也有自己的精氣,那日的山,靜謐雄拔,在落日雲霧中,心中生發「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的句子來。待得心滿意足後一行人又一頭紮進山裡,大概是開到夕陽深入,開到白雲中去了,開到茶靡花事了,才想起歸途。崖邊一個驚險地調頭,大家大舒一口氣又大笑起來。
這樣的場景還有很多,半夜和Cindy、Kimmy一起學舞,最後在結營 時不和諧的演出;大家圍在一起聽布朗族少年彈唱自己的歌曲,大家又自己上去唱,唱流行歌、唱戲曲、唱台語歌;在西盟縣的時候大家 圍著篝火跳舞,喝酒,那一晚火光下映在每個人的臉,笑得好甜啊。
只因為,這是一個一個的青年人,不是被貼上標籤大陸人或者台灣人,統派或者獨派,青年人哪裡有什麼隔閡呢?哪裡有什麼仇恨呢?壯哉我青年呵!
這種過程是自在的,是享受的,是個人與個人之間消弭了各自身分定位的交往,在這片大山中短暫的共同生活、說話、跳舞、唱歌。誰會強調這裡面誰是台灣人、誰是大陸人呢?青年世代,說到底,都是一個一個的人,最後的結營儀式沒有一組是拿著ppt上去闡發民族大義、兩岸和平的,大家用原住民、少數民族的方式載歌載舞。
這種看似平淡的生活體驗,潛移默化地安排著我們對彼此深入的了解,安排了更多意見交換的可能。台灣朋友開始用微信,而大陸朋友也翻過防火牆,加上了臉書,那些去過台灣的陸生談論起對岸的事情,談論起阿里山的雲霧和景邁山的雨露,而對岸的青年也踏踏實實地站在大陸的土地上,擁有共同的生活體驗和回憶場景所謂「兩岸青年 」。
歸根結底,是對這兩片土地都足夠了解,不說遍訪兩岸山川,但在某一刻回想起台灣或者大陸時,是景邁山的一片茶葉,一抹夕陽,是高美溼地的風車,是墾丁沙灘上的腳印,勾引起我們對土地最初、最真誠的回憶。
這便是大山裡的兩岸人,兩岸人不是像經濟人、理性人那樣是一個構想出來的理念,而是基於青年個體對兩岸關係的真切實踐,我也談不出更多高深的學理,從這短暫行程中來看,凝聚在我腦海裡的兩岸人概念,就是通曉兩岸現實,踏足兩岸土地,理性思考兩岸問題,並以一個鮮活的人的姿態,消除偏見、消除誤解、消除對立,去化解兩岸爭端,提供一個最大公約和最佳解答。
許嘉璐先生倡議舉辦這樣的活動,是體驗式的、浸潤式的實驗。兩岸從字義來看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在這個概念下,青年被生硬的區分為陸生和台生,許先生的目的並不是讓大家看清楚這個區分,而是讓大家去各自的土地上檢視對方,青年,這個共同的稱謂,未來兩岸的中堅,是如何在這塊土地上作為的。
景邁山布朗族的祖先說,我留給你們金銀錢財,終有用完的那一天,我留給你們大廈樓宇,也有垮塌的時候,我現在把茶葉、茶樹留給你們,子子孫孫以茶為生,敬茶為神,以茶永續安康。
我想,我們的祖先留給我們一道海峽,也從來不是留給我們仇視,不是留給我們敵對,而留給我們對於這片土地的無限忠實和對於蔚藍海峽的永遠暢想,留給我們像今天兩岸的年輕人一樣,自由地思想與來往,留給我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子子孫孫永續的安康。
(葉駿/北京師範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