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8・Array

2018-04-18・Array
《大陸人看台灣》我的台北彩虹夜

她的機車開的飛快,風倒灌進我的胸腔,我到痛苦和快樂炸開一樣。我像個瘋子一樣,向著台北靜謐的街道大喊:「有沒有人愛我?」她的聲音從前方飄來,安慰著的,祝福著的,又冷漠的:「會有人來愛你的。」

我知道,這個人不會是你。我在你故鄉的土地上,熟悉了午夜的味道,痛哭流涕,最後重新認識了自己。

我是過了近五年,才想起來自己也曾經參加過同志遊行。那天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收到了之前一位台灣同學的訊息,面只有一張圖片。是一面彩虹旗,還有她的笑臉。那段記憶拉扯著我自己,令我無法呼吸。我得回去看看,我告訴自己。她在告訴我,你不要逃避。

台北街頭彩虹旗飄

可我的確沒有逃避。五年前我第一次到達台灣,我就知道自己要在這裡重生一個新的自己。那時候困擾在腦海中的問題千千萬萬,作為一個來自內陸的小孩,民主政治新聞言論,祥和生活自然美景,一切都在吸引著我,但是,最吸引我的莫過於LGBT這一群體。就像村上春樹的作品裡的主人公一樣,朦朦朧朧的覺得,這一切跟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並需要去印證。

於是,十月的一天,我走上了街頭。那天,台北的街道上彩虹旗飄飄,我做賊似的帶著口罩和帽子,生怕遇到認識的人。就這樣,我一頭紮進了探尋自我的深海裡。

不開口說話,就沒人知道我是大陸人。我獨自混跡在人群中,盯著接吻的女孩子們,為遊行車上的變裝皇后拍照。我知道我的手心裡都是汗,即便是自己——即便是自己,我也緊張的不行。但是緊張的情緒很快就被孤獨感代替了,被裹挾在人流中緩緩前行,我渴望去對話,哪怕裝作自己是一個獵奇的遊客也好。

就這樣,我認識了阿彩。她看起來不是一個人,就像我經常看到的那種學校裡的焦點一樣。她身邊圍繞著好幾個男孩女孩,她們在發一個club的卡片。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跟她講話。可能她是我過往的人生中,唯一可以明確的「同志」,也可能我很喜歡她嫵媚的外表。

感受到陌生的刺激

就這樣,她加了我的line,並熱情的邀請我去club玩。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大陸口音。加了她的line以後我鬆了一口氣。很好,就是這樣,和這個世界有了鏈結。

比起來在論壇上問別人「我這樣是不是拉拉」,和一個真正的同志聊一聊,才是我想要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發現自己對女孩子們不同的感受。這種感覺是和男朋友相處時沒有的。

我好像被她們吸引了。這件事就像巨大的祕密一樣,被我很好的掩藏在平靜的生活裡。在那場遊行結束後的星期日,我試著給阿彩發訊息。她很快就回復了我。並對我的請求毫不介意。

那天我站在鏡子前很精心的畫了一次妝。出門的還是全副武裝的樣子,帶著口罩和帽子,阿彩的機車停在學校的大門口。她見到我,說,你好呀,美女。

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還好帶著口罩她不會看到。她扔給我安全帽,帥氣的帶上她自己的那頂,示意我坐上機車。這感覺,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非常棒。

真是太他媽的棒了。她的機車在台北溫柔的風中馳騁,剛下過雨的路面反射著粼粼波光,乾淨的街道,乾淨的世界,緊緊的摟緊她的腰,感受到陌生的刺激。

不不不,我這樣膽怯的性格裡面,一定是中了什麼邪才會上了陌生人的車半夜去夜店玩。

我第一次進這樣的地方。我是說,全是女孩子的夜店。交了入場費以後她們在我的手上蓋上一個章,門口幾個T,長得都非常帥氣。我低著頭從她們身邊走過。其中有一個像男孩一樣,向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口哨。阿彩回頭瞪了她一眼,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好像宣誓什麼似的。

進屋裡我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門裡面別有洞天。整個club擠滿了人,煙霧和夜店特有的香氣徐徐上升。吧台的服務生也是外表非常男性化的T,我坐在吧台邊上,要了一杯長島冰茶。

阿彩跟我大聲的講話,我完全聽不清。她湊到我耳邊,用更大的音量說:「enjoy your time」她的氣息流入我的耳朵。我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她稜角分明的臉有一半藏在昏暗的燈光裡,她吞雲吐霧的樣子,性感,慵懶的像一隻貓。我不禁呆住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對一個和我自己一樣性別的人類產生如此衝動的悸動。

某飯店酒吧配合同志遊行活動,推出彩虹特調飲品,特殊藍黃紅漸層色調相當適合打卡。(本報系資料照片)(禁止酒駕,飲酒過量,有害健康)
某飯店酒吧配合同志遊行活動,推出彩虹特調飲品,特殊藍黃紅漸層色調相當適合打卡。(本報系資料照片)(禁止酒駕,飲酒過量,有害健康)

從此我想去那家門口狹窄的夜店時,就會給阿彩發line。她一般看到了都會回覆我。第一次離開夜店的時候,她輕輕的親吻了我的臉頰,就像姊姊對妹妹一樣。我沉溺在那個輕輕又有分寸的吻中無法自拔。我跟她從沒有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吃過飯。現在想來也是很奇怪,我們的談話都是在喧鬧的音樂中,在煙霧繚繞中沖著對方大吼中,完成的。

仿佛被擊中了心臟

從這些嘶吼中,我知道了她是台大的高材生,並不隱瞞自己的性向。我跟她介紹了我遙遠的家鄉,卻一直跟她說,我只是「不確定」自己的取向而已。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是命運吧」當我離開台灣的兩年後,我看到電影《阿黛爾的生活》中,阿黛爾第一次進入同志酒吧和艾瑪談話時,仿佛被什麼擊中了心臟。

毫無疑問,我因為阿彩的出現,變得更有勇氣了。第二次去的時候,我就摘下了口罩。我開始選修跟LGBT有關的課程,瞭解這個小島上是如何擁有如此巨大的包容心。可我還是感覺到那種巨大的孤獨。

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同志影片的展映時,我獨自的坐在黃昏的公園裡,等待著檢票時刻的到來。夜色彌漫下來,人們成雙成對的在我面前走過,草坪傳來孩子們歡快的笑聲。我感覺到徹底的孤獨。這是不是隱喻著我人生中大部分的情況:孤獨,冷寂。

台灣要開始同志婚姻合法化的進程了。這是一代人不懈的努力。我也在自我認同的搖擺中,痛苦又快樂的認識著自己。

我羡慕那些能坦誠和別人承認自己性取向的人們。每當我在講座上,在課堂上,在工作坊裡遇到這樣的人,我都會對他投以由衷的敬意。有一個夜晚,我的某一堂課老師邀請了一位同志運動的核心人物來給我們分享他的故事,結束後我第一次大膽的走到他身邊,決定跟他說話。

「我覺得你勇敢,我沒有你勇敢。」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勇敢。這一句話裡包含著太多意思:我還不確認自己的人生,到底是這個世界的大部分還是少部分。或許我學業結束以後我還是要回到那個循規蹈矩的生活中,結婚生子,變成一個普通的婦人。

可是我終究是踏出了這一步,我開始認識自己,承認自己的感情。無論是同性戀,還是泛性戀,還是一個對女孩子有好感的異性戀。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只有我自己能回答。

和阿彩最後一次見面,是我飛離台灣前一晚。我拖著巨大的行李敲響了她家的門。她見到我的時候很開心。我默不作聲,行李箱代表著 一切。

或許,她對我沒有過感情吧,我想。可這一切疑問都被我怯懦地隱藏在內心,不敢說出來。我始終,並將永遠是她人生的一個過客。那個晚上我們又去酒吧喝酒,我喝了很多,我知道我明天早上的飛機,但是我不想從這裡醒過來。在台灣的日子在我腦海中不斷閃現,我在自我探尋的路上,孤獨,寂寞,冷靜,以及激動。

我觸碰到了阿彩的嘴唇的溫度。她如此美好,好像一塊柔軟的蛋糕。我想沉溺在她的懷抱,她溫柔的身軀擁抱著我,我模糊中感受到她抱起來我,輕輕拍著我的後背。這感覺和媽媽一樣讓我安心。孩子,該回家了。

五年過去了,台北一點都沒變。我走過曾經和阿彩機車踩過的地方。我知道我那時候,回到大陸斷掉了和台灣有關的一切聯繫,所以我現在不知道她在哪裡。

我試著去她家敲門,羅斯福路編碼複雜的巷弄裡,她家的門一如從前。她在,或者不在,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好結局。

(日升/清華大學交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