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明年1月6日上路的《病人自主權利法》，衛福部日前公布施行細節，箭在弦上；該法案的通過，較現行「安寧緩和條例」更加往前跨越，為國內重要里程碑。前台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北市聯醫總院長黃勝堅是國內安寧善終的重要推手，也是催生《病人自主權利法》重要一員，在法案即將實施前夕，黃勝堅接受《中國時報》專訪，分享自己對《病人自主權利法》及人生最後一哩路的看法。以下為訪談摘要。
想善終自己決定 催生病主法
問：《病主法》明年上路在即，台灣準備好了嗎？
答：歷經6、7千例的死亡，有的往生時嘴角可以掛著微笑，有的則是千瘡百孔，因打了強心針，全身腫的找不到合適尺寸，可以穿上自己的最後一件衣服，情何以堪。
「安寧緩和條例」讓末期的病人可以決定不要心肺復甦術及瀕死的維生醫療，《病人自主權利法》則擴及到永久植物人、不可逆轉的昏迷等5類，在自己清醒時，經過具有法律效力的醫院諮商機制認定，在自己進入這些狀況時，可以不要延長生命的醫療措施及流體餵食。
這個法對對台灣很重要，為的就是要讓病人善終，但台灣醫界在這方面還沒有ready。
病患死在自己手上 需要學習
「讓病患死在自己手上，是要學習的！」這些都需要累積足夠的經驗，現在的安寧緩和，有時即便家屬都簽好，醫療團隊也談好、準備好，但當要執行拔管子時，主治請總醫師拔，總醫師推給學弟拔，因為一拔就死，沒有醫師願意，因為沒有做好「有所不為」的準備，碰到要撤除維生器，大家就是閃。
相較醫界，我認為民眾準備的比醫界好，現在國內已有50多萬人簽署安寧意願，且每年以6～8萬人增加，而在《病主法》試辦中，60％簽署DNR（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的人也簽署了《病主法》。
以前安寧是以病人及家屬為中心，現在則是進展到以病人為主體、以人為本，包括病人、家屬及醫療團隊，自己要走了，要預防親人受苦，然而放下恩怨情仇，一定要等到70、80歲再做嗎？還是可以提早30年年輕時候來思考？這就是《病主法》想要產生的正能量。
問：安寧善終，溝通是重要一環，請談一下親身的溝通經驗？
答：溝通很重要，但一定要站在誠實的基礎上。有一次處理一位腦死的病患，病患遠親堅持要拚拚看，我卻脫口而出「一定會死」！話才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趕緊道歉收回這句話，但態度很誠懇的再次明確告訴家屬：「病患在我的手上，一定會死。」一來向家屬說實話，二來告訴家屬他已束手無策，醫師不是神，但我願意照顧病患最後一程，家屬最後才同意放手。
有些病患雖然走到安寧緩和，但不是撤除維生器就好了，曾有個病患，拔了維生器後，經過了二星期才走，其間病患要抽痰，護理師遵照規定抽的深又乾淨，病人不舒服，頭一擺動，咬破了舌頭，家屬當然不捨，也就不諒解；其實，一口痰在家卡到是壽終正寢，在醫院則是醫療糾紛，於是我跟家屬溝通取得共識，只抽淺痰，舒適最重要，家屬的氣才下來，其實在溝通之外，體諒也很重要，大家才能找到共識的那個點。
搶救到底千瘡百孔 情何以堪
問：經歷諸多病人生死，您如何看待死亡？
答：對於死亡的定義，從事重症加護的陳秀丹醫師說的很好，她說，「死亡的意義是要讓活著的人更好」，我再加上，「死亡的真諦，是有機會補強自己、家人及社會生命的裂痕」，每一個死亡，都讓一切更好，而不是只有看到心跳的停止。
過去鑽研腦的代謝及顱內壓的控制，我很會救生命中樞，但救不回大腦功能，也知道醫療的極限，我們做只是延長死亡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要付出代價的。
曾看過不少病人搶救到底，幾經折磨，斷氣後，千瘡百孔、不成人形，包括急救壓胸造成肋骨斷裂，葉克膜管子拔掉後，身上留下比5元硬幣大的孔洞，打強心劑留下的水腫，樣子真得很慘烈，很多家屬在這個時候往往會後悔，這樣做對嗎？
人體是有死亡機制的，《病主法》中有一項是不給營養灌食，有人覺得是活生生餓死，很不人道，這是個錯誤的想法，人體若慢慢走向死亡，會慢慢的跟著調整、一個個關掉功能，所以腸子會慢慢的不蠕動，這時候如果灌食，是沒有意義的，食物反而會卡住，脹的不舒服，我們可以看到自然死亡的人，身體其實都會呈現脫水的狀態，皮膚看來雖然收縮，但卻很自然，臉上也會有一抹微笑，這樣的善終讓活著與走的人都放下了一切。
（中國時報／魏怡嘉）
一個案例改變了他一生要做的事
「謝謝你放手 救了我們全家」
神經外科醫師向來都是拚到底，怎麼樣都要把病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但黃勝堅卻是要人懂得放手，在神外算是異類，他說，行醫以來的確救了不少人，也覺得自己在做天經地義的事，直到20多年前剛升上主治醫師的某一天，遇到了一個特別的案例，改變了他一生要做的事。
一位40多歲男性因工安意外重傷送到台大，黃勝堅跟這位病患的太太說，救起來也是植物人，沒想到這位太太回說，「公公婆婆交代不要救」！他嚇一跳，怎麼有人不救自己親人？為了確定，他特別請公公婆婆到醫院來。
兩位老人家到醫院告訴他，他才知道，媳婦及兒子平時打零工養家，家中有3個身障孩子，加上他們2個老人家，日子很辛苦，兒子若成植物人，就剩媳婦一個人工作，不但養3個身障孩子及2位老人家，現在還要再加上1個植物人，老父不禁老淚縱橫說：「這樣我們全家都會死！」
黃勝堅說，我當時非常的震撼，「難道救人錯了嗎」？順應家屬的要求，他對病患採支持療法，大約3天左右，病患情況開始變壞，他跑到病床前，此時老父握著他的手，老太太則握著他另一隻的手，他們三個人在病床前，看著兒子的心電圖慢慢的變成一直線。
「我從來沒有這樣看著心電圖變成一直線，以前這時候，強心針早就下去了。」黃勝堅說，他向老父及老太太宣告兒子已經死亡，沒想到老父突然跪下來對他說：「謝謝你放手，救了我們全家！」在老父緊握他的手的同時，卻讓他學會了放手，也不得不承認「神外醫師在某些情況下，是植物人製造機。」
說到植物人，黃勝堅想起一個案例，他說，有一個漂亮女生，多年照顧植物人哥哥，每次她到醫院拿藥，他都會聊兩句「還沒結婚啊，沒男朋友？」女孩回說：「男朋友很多～大概沒人敢跟我結婚吧！」接著俏皮的虧說「我嫁不出去，都拜你所賜哦！」
黃勝堅說，以前很自豪，沒有救不活的病人，卻從沒想過，這不是醫療價值，對病人及家屬也是不公平，推動安寧善終這麼多年，為增加自己對病患家屬的說服力，多年前他留起了鬍子，現在連同頭髮都已花白，他在2009年1月21日生日那天簽了「安寧心願卡」，也早就寫好自己的《病主法》，只是還沒公證，對於如何走到生命的盡頭，心裏早已有了數。
（中國時報／魏怡嘉）
細膩的心 讓安寧之路更有說服力
暖男沒架子 堅叔凡事務實
「阿堅是個網球狂！」北市聯醫仁愛院區院長蕭勝煌說，他13歲就認識黃勝堅，事實上，黃勝堅近年因腰痛持拐杖走路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但蕭勝煌卻說，這兩天才跟阿堅打網球，怕人不信，在現場用手機錄了下來，影片中黃勝堅拿著網球拍，跟蕭勝煌很有默契的在底線抽球，氣勢非凡。蕭勝煌笑說，連柯P都開玩笑要黃勝堅下次到市府開會帶著球拍，總比拐杖好。
黃勝堅在1999年發現有腰椎位移，但無損他在球場上的表現，硬是在2003年在義大利舉行的世界醫師盃拿冠軍。蕭勝煌說，阿堅拿冠軍後就不再比賽，平時打打練練，阿堅認為，自己不用冒那個險，阿堅有駕照，但只坐計程車，他覺得不用花精神在開車上，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他的人生完全符合他的價值觀。
黃勝堅認為，瀕死的人，10個有10個都不會選擇在醫院，因此到北市聯醫擔任總院長後，先是推居家醫療，讓醫生走出醫院，醫生出去了之後，就會有感覺、有認同，之後藉由出院準備，讓居家安寧接軌於無形。他誇黃勝堅厲害，阿堅總是回他說：「沒有啊！就做中學」，凸顯出他凡事務實的性格。
台大安寧病房主任姚建安與黃勝堅相識快20年，也是一起打網球的球友。姚建安說，在醫院裏，神外醫師就像神一樣、走路有風，但黃勝堅不一樣，由於身材壯碩，大家尊稱「堅叔」，但黃勝堅介紹自己「大摳ㄟ」，彼此間距離不見了，沒有架子，在粗礦的外表下，卻有顆細膩的心，壓根就是個大暖男。
蕭勝煌說，黃勝堅很有個人魅力，這讓他在與病患及家屬溝通上非常受用，黃勝堅來自一個做生意的家庭，三教九流都碰過，這也讓黃勝堅在凡事講求溝通的安寧之路走的更有說服力、更令人信服。
（中國時報／魏怡嘉）
- 策畫：謝錦芳
- 執筆：魏怡嘉
- 攝影：方濬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