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會運動家湯淺誠從學生時代起,便投入社會活動領域,不追求高薪、也不求官祿,20多年來在機緣巧合下,他從民間轉戰官場,再從官員變成學者。無論如何轉換跑道,他都沒忘記初衷,為的是要打造一個沒有任何人被遺忘的社會。
湯淺誠25歲時在友人川崎哲邀約下,從事支援街友的活動,川崎哲後來轉投入「國際廢除核武器運動」(ICAN),該組織去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川崎哲為全球公民社會聯盟日本NGO聯絡會代表,湯淺誠則持續關懷弱勢,從街友到貧困兒童。以下是湯淺誠接受《中國時報》專訪摘要。
正視日本貧困問題
問:2008年您在「跨年派遣村」活動中擔任村長,現在回顧起來,給予那次的活動怎樣的評價?
答:派遣村活動的最大意義是讓貧困問題被看見。當時正好是日本的過年,民眾都返鄉團圓,當一家人悠閒地看電視時,卻看到街友們聚在派遣村取暖的畫面,日本全國各地的人們突然驚覺「原來日本也有貧困問題」.。
我們完全沒想到會引起那麼大的回響,其實直到活動開始前我們還很擔心,會不會有人來?當時大家心想,即使只來幾個人,若能幫助到他們也好,萬萬沒想到竟來了500人。
因為這項活動,日本政府正式承認日本有貧困問題,這是很大的變化。從那之後已過了10年,我現在在大學教書,現在的大學生當時是小學生,對他們而言,貧困問題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日本明明有貧困問題卻說沒有」這件事反而讓他們難以理解,這也感覺到時代的變化。
全日本擴點2300處
問:現在最關心的社會問題是什麼?
答:我關心「兒童貧困」問題,參與「兒童食堂」計畫。過去日本各地方都有「自治會」、「町內會」等社區組織,裡面也有「兒童會」。過去人們會在那裡交流,解決彼此家庭的苦惱,但隨著都市化發展,人與人的交流變淡,自治會裡的兒童會能做的事越來越少,現在的「兒童食堂」正可彌補這項缺失,「兒童食堂」可說是兒童會的現代版。
兒童食堂冬天辦聖誕派對,夏天辦搗年糕會、烤肉會,或去海邊郊遊等,參加的兒童當中,有些是平時連飯都吃不飽的小孩。上星期我們剛召開記者會,日本的兒童食堂在2年內成長7倍,日本全國現在已有2300個。
四處說明爭取認同
問:日本的兒童食堂好像都各自為政,沒有統一的作法嗎?
答:沒錯,兒童食堂的營運是沒有任何的規定,由民間志工自主地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沒有任何政策、法律,也沒有任何資金。
問:那會不會收支不平衡,維持不下去呢?
答:常有人質疑這樣的問題,就像我當初做支援街友活動一樣,沒有任何來自政府的行政支援,也沒有任何資金,但我們做了18年,只靠四處說明支援活動的意義,而獲得許多善心人士的捐款資助。即使政府沒有政策,也不是不能維持下去的,只是必須付出努力,獲得更多人的認同。
解決孤立增加自信
問:除了兒童食堂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可以解決兒童貧困問題的方法?
答:兒童會陷入貧困,主要原因有三,沒錢、與外界沒有聯絡,造成沒自信;有錢、有和外界接觸,自然會漸漸有自信。兒童食堂可以解決貧困家庭被孤立的問題,錢的問題來自慈善捐款,也有日本政府支援。日本政府2013年通過《兒童貧困問題對策法》的立法,至今已經5年,先由都道府縣開始調查兒童貧困問題,也開始擬定對策,並針對單親家族增加發放兒童撫養津貼,但做的還是不夠。
景氣差也要有保障
問:安倍政府上台後,日本的景氣好轉,失業率降低、股票上漲,您認為貧困問題有改善嗎?
答:數據顯示,確實有改善,2012至2015年的3年內,兒童貧困率降低2.4%,大約48萬個兒童的貧困狀況已獲改善,這是很棒的事。但是這主要是因為股票上漲,就業機會改善,但今後若景氣變差,可能狀況會再惡化,並非社會的體質改善了,還是會受景氣所左右。理想的狀況是,即使景氣不好,貧困兒童的生活也能有保障,打好社會保障基礎是我們的目標。
(中國時報/黃菁菁 東京專訪)
下一步 激發年輕人關懷社會
湯淺誠從事社會運動,從3個人開始,迄今累積上百萬人支持。不過,他發現,日本大學生9成以上沒想過社會問題,因此,他辭去法政大學教職,下一步要到排名較後的大學任教,激發更多年輕人關心社會問題
問:您擔任內閣府參與(顧問)後,對從事社會活動有沒有什麼幫助?
答:在那之前,我也常向政府提政策建言,但完全不懂政府是怎樣的機制在運作,成為內閣府參與之後,才瞭解中央政府、縣、自治體,政府中有各種省廳、有大臣、事務官,要層層交辦下去,政府才能動起來。
以前我只是一味要求政府要想辦法,後來我明白了不僅要提出要求,還要先想好應該與誰聯絡、採取什麼手續,才能解決問題,這對我而言是很大收穫。
問:後來為何選擇去大學教書呢?
答:我一直在民間做社會運動,獲得很多人的支持,至少已超過100萬人。我從3個人開始做支援街友的活動,一直到現在得到上百萬人支持,在我來看已經是很了不起。
進入政府工作後才發現,100萬人不到日本人口的1%,若是99%的人不支持我,即使得到百萬人支持,也無法動用稅金、推動政策,所以我體會到,應該讓更多人瞭解政策的重要性,而我個人必須瞭解人們是如何看待社會問題,才能知道如何推動政策。
日本的大學生有9成都沒想過社會問題,我想要探究,如何才能引起大學生們的關心與理解。我在法政大學教了5年書,現在大概明白了,所以我剛剛辭職,接下來想去其他排名沒那麼高的大學教書,日本每年約有50萬名大學生,排名最低的大學大概是社會的中等階層,我想知道他們是如何看社會的。
(中國時報/黃菁菁 東京專訪)
哥哥是身障者 他走上弱勢代言人之路
湯淺誠念大學時就從事支援街友的活動,2008年因舉辦「派遣村」活動一夕成名。他持續關懷弱勢,成為貧窮、弱勢族群的代言人,與自己哥哥是身障者有相當大關聯。
湯淺誠提到,從小推著哥哥的輪椅在街上走時,總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街友們在街上生活也被大家以異樣的眼光盯著看,因此他似乎能體會街友的那種心情和感受。
哥哥是身障者,常有義工到家裡幫忙,有大學生、基督徒等,他從小就很習慣與許多不同的人接觸,比起與相同感覺的人在一起,他更喜歡和各種不同類型的人接觸,這應該拜哥哥所賜,也可說是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
4月13日與湯淺誠約在東京車站附近的咖啡廳訪談,沒想到同時還有兩組人在和他開會,一組是和他一起從事社會活動的夥伴,他們正在拍宣傳照,另一組則在與他討論新的社會活動方案。專訪結束後,他立刻趕搭新幹線赴名古屋。
湯淺誠的行程像打陀螺般排得滿滿,目前忙著推動「兒童食堂」計畫。他表示,才短短2年,在日本全國已有2300家「兒童食堂」,解決了不少貧困家庭的煩惱,期望有助於培養下一代的人才。
10多年前第1次專訪湯淺誠時,他擔任NPO法人「支援自立生活中心繫舟」的事務局長,辦公室位於東京飯田橋,一棟破破的兩層樓鐵皮屋裡,他那種隨遇而安的態度,讓人感覺他是個對物質生活沒有什麼追求的人。
他當時談及如何尋訪街友,問出他們的需求,過程充滿戲劇性,因為街友大多很排斥外人,但他卻能與他們促膝長談,讓他們吐露心聲,還替他們安排工作、住處等。
對於貧困的問題,當時他痛批「日本社會看待貧困問題,總認為貧窮是個人造成的,必須自行負責」,他強調日本社會不能對貧窮問題視而不見。
後來「派遣村」活動引發日本社會對貧窮問題的關心,且讓日本政府和更多民間人士願意伸出援手解決問題,湯淺誠也成為貧窮、弱勢族群代言人。
湯淺誠說話條理分明,說服力強,後來被延攬入閣,一點也不讓人意外。儘管充滿傳奇色彩,但他做事的方式踏踏實實,與前次專訪時相比,他的臉上有更多的自信、笑容與成就感。
(中國時報/黃菁菁 東京專訪)
- 策畫:謝錦芳
- 執筆、攝影:黃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