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得主、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吳興國，30年來致力於新編京劇、並將多部莎翁經典改編成東方戲曲，廣受國際讚譽。吳興國表示，投入京劇領域是命運安排，堅持走京劇的路，卻不以為苦，是因為他有一個「苦兒流浪記」般的童年，窮苦的滋味、世態炎涼的磨難，都令他在演別人的故事時，暗地裡流自己的眼淚。
以下是吳興國接受《中國時報》專訪摘要。
問：談談您的童年生活。
苦兒流浪 蛻變創作養分
答：我1歲父親過世，3歲被送到孤兒院安置，日子過得有一搭沒一搭，12歲時不得已進復興劇校，我認為這一切，冥冥之中都有老天爺的安排。我小時候是很悲憤的，總覺得為什麼媽媽不能在我身邊呢？但老天爺就是這樣，把你送到一個地方（指劇校），讓你沒時間抱怨、沒時間哭泣，當你在劇校裡想掉眼淚的時候，棍子可能就過來了，眼前就是要面對練功、練唱的功課，這段過程，無形中給我很多體會，也是後來我創作的養分，讓我可以看見一則故事的內在情感、衝突，探究角色的心理世界。
小時候經常沒飯吃，還不是最苦的事。我記得有次媽媽沒能帶我和哥哥吃飯，我們只得到隔壁鄰居家蹭飯，也許說好聽是多加一雙筷子、多添一碗飯吧，但一起吃飯時，鄰居小孩還是會笑我們，我知他們沒有要汙辱我們的意思，但聽到的當下，還是會叫人無法忍受。那次哥哥一氣之下，拉著我走了兩個鐘頭，走到媽媽上班的地方，令我印象很深刻。
問：在劇校裡的時光，何時真正獲得京劇啟蒙。
震撼啟蒙 師兄半夜練功
答：雖然在劇校裡挨打、挨罵都是不可少的事情，我有天生的條件，聲音還不錯，很容易引起老師的關注，也會安排我演主角，但我對京劇還沒有太多想法，直到有一天，我半夜突然起來上廁所，看到一個師兄竟然在練功，我大吃一驚，原來人家戲演得好，是因為半夜也在練習啊。是那個畫面真正地啟蒙了我，對京劇表演藝術的追求。還有另外一個更深層的意義是，練戲的辛苦和耗時，可以讓我暫時忘卻想家的心情，我只能投入在其中。
我很感謝早年劇校的這一群老師們，他們把自己大把的青春年華和我們耗在一起，幾乎是24小時相伴，或許嚴厲了許多，但也陪伴我們的成長之路，現在很少會有老師們這樣陪著學生了。
傳統創新 有底子要活用
問：您30年來致力於開發京劇的新面貌，將多部莎士比亞經典作品改編成東方戲曲，在傳統與創新之間的拿捏，您所依循的準則是什麼？
答：當我們從傳統素材取經時，要告訴自己，不要死學規矩和形式，藝術是流動的事情，不是固定的；但是當你在學習傳統時，又要像一名學徒般戰戰兢兢，像刻字一樣地精雕細琢，學會了之後，要懂得靈活運用。當你把基本概念想通，想得夠清楚、夠透徹，你就會走上一條創意的坦途，也不會人家稍微批評你一下，就亂了方寸，做不下去。
藝術是講究創意的，但是沒有真材實料的功夫、底子，創意只是滄海一粟。現在年輕人比較吃虧的地方在於，傳統的底子沒打好，就雕刻新的東西，就顯得比較浮躁些，這樣的東西無法長久。
表演藝術 應多沉澱省思
問：您認為目前台灣表演藝術界缺少了什麼？
答：我感覺到現在表演藝術界缺少一種沉思，每位年輕的創作者都很勇於表現自我，勇敢對他們來說不是一種界線，但沒有界線的時候，好像也沒有突破；因為在有界限的狀態下，會追求突破，突破會創造光彩，如果沒有界線，那麼突破不知從何而來。還有，表演是一種生活嗎？如果大家的創意都不夠突出，都在追求一種生活感，少了一點祕密的成長空間，我想這個時代需要多一點沉澱，這點我自己也在省思。
（中國時報／李欣恬）
最佳拍檔林秀偉 她才拉得住執拗的他
愛無怨 要對老婆說最多對不起
「吳興國是一頭長了四隻角的牡羊，只有我才拉得住。」林秀偉是吳興國的妻子，也是他工作上的好夥伴，家事、公事密不可分，常可看見兩人出雙入對。
「他的四隻角分別是直接、衝動、執拗又任性，有時候事情一來，又會口不擇言，會說不好聽的話，我只能告訴自己要看開，心胸要放寬大一點，否則計較不完。」林秀偉表示。
兩人最初是在雲門舞集相識，吳興國比她早一年進團跳舞，林秀偉初識吳興國時，就覺得這個人英俊瀟灑，非常不凡，她說：「對我而言，他就是從書中走出來的人，趙子龍之類的人，那樣英挺，不可思議。」
即使林秀偉對吳興國有這樣子的情意，但兩人並沒有機會接觸，直到某回演出，林懷民腿部突然受傷無法上台，吳興國和林秀偉兩人只得臨時頂替上場演出白蛇傳，飾演青蛇的林秀偉，一把跳到吳興國身上，下了舞台狂喝酒壓驚，吳興國開始覺得這個女生很可愛。
吳興國表示，他人生中要說最多對不起的人是林秀偉，「我知道自己有時候為了藝術創作，會提出很多別人做不到的要求，但是秀偉一直都是那麼支持我，想辦法達成，也會把眼淚隱藏起來，不讓我知道，我要對她說最多的對不起。」
林秀偉表示，「表面上看起來是我在包容他，其實也是他在包容我，跟我工作也是蠻累的，因為我有時也像男人般武斷，雖然我們有時遍體麟傷，但我們都堅持下去了，不會有遺憾，我們的人生沒有白活。」
（中國時報／李欣恬）
傳統藝術不只靠功夫技巧
演員心境界 不同年紀開不同花
吳興國除了致力開創當代京劇新面貌，近年來他努力培育新秀，廣邀中國大陸京劇名家來台授課，同時也為青年學子量身打造作品，提供發揮的舞台。
「誰說台灣的孩子做不到？只是沒有那樣的環境和師資，我和現在的年輕人相比，仍然是幸運的，我接收了上一輩的京劇底蘊洗禮，現在要想辦法，讓年輕人們也有一樣的機會，才有辦法和大家競爭。」
吳興國表示，雖然台灣仍然需要從中國大陸尋找京劇的根，「但有時候台灣的京劇演員，他的傳統可能保存得比中國大陸還要好，或許功夫稍微弱一點吧，但傳統藝術，不是只靠功夫而已，功夫是一種技巧，也是一種人生；沒有技巧，就沒有藝術，只有技巧，也不成藝術。」
吳興國說，表演藝術到頭來，追求的是「細緻」二字，「我現在已經來到理論上應該要退休的年紀了，但是，我認為自己在舞台上還是可以再活躍個幾年的。」
吳興國表示，「我最近在看一本書，叫做《風姿花傳》，這是一本描述日本能劇的歷史和理論書，是近代東方表演藝術的經典書，對我啟發很大，裡頭說，一名演員到頭來，內心都要像一朵綻放的花一樣，不同的年紀，開不同的花，每個年紀都可以有自己的發揮。年輕人未來要走什麼樣的路，除了從內心出發，面對觀眾需求，也是必須考量的點。」
（中國時報／李欣恬）
- 策畫：謝錦芳
- 執筆：李欣恬
- 攝影：劉宗龍